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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一晚,城市还算安眠。

    不过当然了,一如往常的夜间骚动打扰了这份安宁。男男女女冲突争执,甚至丢了生命。老旧的街道被鲜血与呕吐物染得恶臭扑鼻,玻璃碎裂声此起彼落。民兵的机动车在头顶上川流而过,飞船如鲸怪般发出隆隆巨响。一具残缺不全的无眼尸体被冲上劣原海岸,稍晚,该男尸的身份证实为班杰明·佛雷克斯。

    城市在夜之领土辗转反侧、忐忑难眠,数世纪来不曾改变。尽管无法一觉安眠至天明,但已是新克洛布桑所能拥有的息歇。

    不过到了夜晚,当大卫前往红灯区执行秘密任务时,空气中有什么改变了。新克洛布桑的夜晚向来是一曲混乱的合奏,节奏刺耳,和弦突兀又猛烈。但今晚出现了新的音符,那是一缕紧绷而微弱的低音,让空气变得沉闷难耐。

    这一晚,空气中的紧张感变得微弱、试探,它悄悄钻进市民心中,使他们酣睡的脸孔蒙上阴影。但到了白昼,没有人留有任何记忆,只依稀记得夜里似乎感到一阵隐约的不安。

    而后阴影渐长,气温转凉,当黑夜自地底深渊归来时,一种前所未见的可怕恶梦笼罩城市。

    四面八方,从北方的旗丘到焦油河南面的巴瑞克罕,从东方零星散布在劣原市郊的住宅区,到柴莫粗鄙的工业贫民窟,人们在床上辗转反侧,痛苦呻吟。

    最先受害的是孩童。他们哭闹不休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小小的脸庞紧皱成一团,大汗淋漓,身上透着一股甜腻的臭气,头部剧烈摇晃,看得人胆战心惊。而这一切,都是在睡梦中发生。

    夜色逐渐深沉,成人也开始落入魔掌。在平凡无害的睡梦深处,过往的恐惧和妄念突然像大举入侵的军队般冲破内心的城墙。一连串可怕影像无情攻击受害者,心内最深沉的恐惧栩栩如生地出现眼前,还有那些陈腔滥调却又吓得人胆战心惊的故事也源源涌现——像是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会遇见的鬼魅和妖怪——若是清醒时听闻,他们只会一笑置之。

    那此毫无缘由不受恶梦侵扰的幸运儿也会在深夜猛然惊醒,听着熟睡的爱人发出阵阵呻吟和尖叫,或者粗重的绝望啜泣。有时候,那些梦境可能是快乐的美梦或春梦,但却更为鲜明、疯狂,强烈到令人害怕。在这丑陋扭曲的黑夜陷阱中,恶梦是恶梦,好梦也是恶梦。

    整座城市动荡不安,陷入恐惧之中,簌簌颤抖。梦境变成了一场瘟疫,一种能从一名熟睡者跳到另一名熟睡者身上的细菌。它们甚至悄悄钻进清醒的意识中,守夜人、民兵、深夜的舞者、狂热的学生,以及失眠的人,都发现自己失去思考能力,心绪漂流至诡异而虚妄的幻想与沉思里。

    城市的各个角落内,暮色被暗夜的悲嚎狠狠撕裂,无一处幸免。

    恶梦如瘟疫般爆发,笼罩整座新克布桑。

    酷暑从四面八方包围新克洛布桑,闷得整座城市难以呼吸。夜晚的空气如呼出的气息般燥热粗重。高空之上,长着翅膀的巨人怪物滴着口水,静止在云层与延展的城市间。

    五个黑影朝四方分散,拍动不视则的巨大翅膀,每拍一下,就掀起一大股翻涌气流。它们疯狂又兴奋地在空中飞掠而过,身上那些复杂的附肢——数量惊人,又像触手又像昆虫、又像人类又像甲虫——情不自禁地簌簌颤抖。

    它们张开恶心的嘴巴,朝屋顶伸出羽毛状的长舌。空气中充满浓浓的梦境,怪物一面飞行,一面贪婪地舔舐这些丰美的汁液。等到如蕨叶般的舌尖盛满无形的甘醇后,它们便张开嘴,卷起舌头,热切地砸嘴,巨大的牙板咬得格格作响。

    魔蛾凌空高飞,一面滑翔一面排泄,清空前一餐的残渣。无形的臭痕在空中蔓延,腻恶结块的灵识流出尘世的缝隙,渗入大气之中,充塞整座城市,占据居民的思绪,扰乱他们休息,召唤出内心深处的怪物与魔兽。不管沉睡或清醒,人人心慌意乱,思绪汹涌翻腾。

    五只魔蛾出发猎食。

    城市的恶梦如一碗巨大的滚烫清汤,在这之中,五只来自黑暗的生物能清楚辨识每一个人蜿蜒飘散的气息。

    这些魔蛾通常用投机取巧的方式狩猎。它们会耐心等待,直到闻到强烈的意识波动,或某个气味特别鲜美的心灵后,这些神秘的暗黑飞行者便转向俯冲,朝猎物直扑而去。它们用细瘦的手打开顶层窗户上的锁,大步踏过月光满室的阁楼,逼近在睡梦中颤抖的猎物,然后伸出舌头,畅快痛饮。它们用多到让人眼花撩乱的肢臂攫掳踽踽独行于河畔的孤单身影,把他们带到已充塞痛苦悲嚎的夜空中。一路上,猎物一遍又一遍放声惨叫。

    等到它们扔弃食物的空壳,任其歪嘴垂舌地在船上或阴影笼罩的石子路上痉挛抽搐;等到它们痛苦的饥饿得到舒缓,终于能慢条斯理、纯粹为了享受而进食时,这些长着翅膀的怪物开始好奇了。空气中弥漫着一波波隐约的气味;曾经品尝过的熟悉气味。它们细细闻嗅,然后像冷血好奇的聪明猎兽般开始追捕。

    这里有一道隐隐约约的意识痕迹,来自一名守在骨镇牢笼外的守卫。他脑中无时无刻都在幻想朋友的妻子,而这浓郁的幻想气味飘然而上,包围魔蛾抖动的舌头。它闻到气味,在空中一个回旋,像蝴蝶和飞蛾一样歪歪斜斜地转了个弯,循着猎物的气味朝回音沼俯冲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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