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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于是,原本在大锅中不断沸腾窜动的蒸气,总算被压抑在不会将沉重的铁锅盖掀开的程度,免除了河水冲坏堤防的命运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仍有其他令人头痛的问题。那就是和凤龝以外的有力者之间的对应。他们不同于凤龝内部的人,能够放眼未来的局势,因而显得更加麻烦。

    在城内,态度较为跋扈的,都是在先前的战役中协助过凤龝的人物。也就是说,对凤龝而言,自己还欠了他们人情;对旺厦而言,他们则是在一族统治的朝代中掀起叛乱的叛徒。

    现在,旺厦的首领(或说是前首领)待在四邻盖城里头。这样的事态让上述的有力者们相当焦虑。倘若凤龝和旺厦真的共存,自族的处境又会变得如何呢?势力想必会因此而削弱,最坏的情况下,恐怕还会就此没落。

    而这样的不安确实有道理。穭也是为了避免这些人过度伸张势力,才开始了这次的计划。

    因父王病死而继承王位后,穭感到极度错愕。之前,他一直以为君王便是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一切的支配者。但实际上,却是个戴着手铐和脚镖的支配者。

    因为不放心年纪轻轻的自己,所以凤龝的其他族人会不断从旁谏言,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。他只能尽力忍耐他们的这种行为,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。

    然而,事情还不仅如此。为了推翻旺厦政权,将这座城寨收入掌心,他的亡父约定赐予其他氏族诸多特权,以换来他们的支持协助。

    实际上,倘若没有这些外族的支援,别说是在荻之原一战中获胜了,凤龝一族恐怕连起而叛变的能力都没有。然而,因为被这样的约定和恩情束缚着,在许多场合之中,穭都只能对他们让步,而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这不是凤龝的朝代,而是披着凤龝外皮的画角、莲峰和香积的联合王朝吧——穭甚至这么想过。

    其中,最为气势凌人的,便是画角的首领添水。

    穭和稻积都是在画角的宅邸中出生。因为画角一族当初负责软禁他们双亲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画角曾是最受旺厦信赖的一族。

    画角的前任首领在「四日战争」——薰衣的祖父和父亲将穭的父亲逐出四邻盖城的战役——之中协助旺厦,和薰衣的祖父共同骑在马背上奋战。当时,薰衣的祖父为了保护添水的父亲而被砍伤,失去了一条手臂。

    因穑大王之血脉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不已的添水之父,在战场上表现出万夫莫敌的气概。而薰衣的祖父也未将他这样的表现视为理所当然,而是在坐上王位后重重地犒赏了添水之父。其后,直到离开人世,这两人之间都维持着强烈的羁绊。

    这样的羁绊不仅出现在精神层面。许多旺厦和画角的族人也缔结了姻亲关系。因此,即便到了添水这一代,画角一族仍受到旺厦的重用,而维持着繁荣的状态。就算不念在对方曾救了父亲一命的恩情,而只考量利益得失,添水应该也不可能背叛旺厦才是。

    然而,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。添水突然开始协助穭的父亲,佯装将他严格软禁起来,私底下却让穭的父亲和外部联系。

    倘若画角转而支持自己,对凤龝来说,囚禁首领的便不是牢狱,而是最为安全的备战据点。于是,凤龝得以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四邻盖城。

    凤龝取得天下后,添水开口要求了更胜以往的财富和地位。而穭的父亲也没有理由拒绝。于是,添水不仅坐拥两倍的领地,还晋升为中务大臣。

    添水是个怠惰成性的人物。尽管担任高官,却从未主动尽自身的职责。就算是重要的工作也一律丢给部下,在瘟疫袭击王都时,他随即逃出去,然后窝在自己的领地里头,之后也继续在那里过着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。

    在将导学视为人生指引的这个时代,怠惰自身所应为之事是最可耻的行为。可以的话,穭甚至渴望亲手讨伐他,但就连想要除去他的官位,都迟迟无法如愿。倘若没有添水,凤龝一族绝对无法推翻旺厦的朝代。旺厦的首领想必也打算等到导师老死之后,便将遭到软禁的穭一家人诛杀殆尽吧?添水同时也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。

    然而,穭并不打算就此放任他下去。有朝一日,他必定会摆脱名为画角的枷锁,以及其他态度嚣张的氏族所形成的枷锁——

    穭下了这样的决心。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,他必须获得自由。

    力排众议地举行薰衣和稻积的婚礼时,这个目的同样在穭的心中发热。不过,为了安抚那些对这场婚姻表现出不满的有力氏族,穭反而又给予他们更进一步的特权。虽然这和他原本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,但也是出于无奈。因为时机尚未成熟。倘若太心急,一切都会出现破绽。

    另一方面,穭开始在暗中计划削弱这些氏族势力的策略。他刻意以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特权,让各大氏族对彼此产生嫉妒或不信任感,也是这项策略的一环。

    此外,他还煽动不同世代的对立。老爱把荻之原一战的功绩拿来耀武扬威的人,难免会让继承人敬而远之。总是被上头的年长者打压的年轻人,特别容易和穭产生共鸣。他成功利用了这样的心态。

    倘若对立的情形像这样愈演愈烈,因薰衣的事情而气到七窍生烟的人,也会变得无力再顾虑他的事了吧。尽管是个得花上好一段时间的做法,但穭仍然没有过度焦急,而是确实地进行计划。

    穭有著名为「年轻」的武器。因为年轻,所以他有很多充裕的时间。现在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些人,总有一天会习惯薰衣的存在。等到那时候,就能再进行下一步了。

    年轻有时会伴随着急躁,但穭并非如此。他总是冷静地判断出遥远未来的局势。虽然,看得到未来的情况,并不等于有一天就能够迎向那样的结局。

    10

    每天早上,薰衣都从位于四邻盖城深处的住处出门,到距离高塔一小段距离的文书所工作。其他的笔官们总是千里迢迢地进城来工作,所以,薰衣的通勤距离比任何人都来得短。

    而在遭段短短的通勤路程当中,有两名隧卫紧跟在旁。

    「实际上,确实有必要派遣护卫。」

    穭这么表示。

    在四邻盖城里头,一堆想杀害薰衣的人正摩拳擦掌着。让他独自在外头行走,是很危险的行为。

    不过,如同穭「实际上」这样的说法,他派遗护卫的真正目的,并不是保护薰衣。而是透过让护卫紧跟在薰衣身旁的做法,让周遭的人明白穭并不打算放这名年轻人自由。

    「希望您能忍耐。这种地方表现得愈夸大愈好。」

    穭一一对薰衣说明了他采行这些手段的用意。就算他不这么做,薰衣也认为自己会尽到应尽的义务,也会在该忍耐的时候忍气吞声。不过,穭的这一番话,稍微减轻了有护卫紧跟在旁的不自在感,以及周遭目光为他带来的不快。

    ——倘若我是穭大人,是否能设想得这么周到呢?

    薰衣没有这样的自信。真要说的话,像这种刻意派遣护卫到他身边,借此稳定人心的权宜之计,他总觉得自己恐怕完全想不到。

    穭所做的每件事、所说的每句话,对现在的薰衣来说,依然净是一些「完全想不到」、「从来没想过」的事情。

    抵达文书所之后,薰衣在大房间里头,和其他近二十名的笔官度过了手抄文件的一天。

    在和其他大陆进行正式的交流之前,翠国只生产得出品质极差的纸张。记载了重要纪录的纸本,过了十年、二十年之后就会变得破烂不堪。因此,城里才设置了文书所,并派遣人力来将古老的文件内容转而抄写至新的纸面上。

    既然如此,只要把重要的纪录刻在石头上,或是以毛笔沾墨抄写在木板上,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吧?不过,「文字就是要写在纸上」这种概念,或许早在先前的时代便从大陆传人,然后在翠国根深蒂固了。

    看起来完全是在白费功夫的这种做法,其实具有一个相当大的好处存在。透过笔官三番两次地亲手抄写之后,无论是多么古老的纪录都不会遭到埋没,能够定期重见天日。如此一来,不但能让违法的事迹曝光,也便于记取过去的教训。

    此外,文书所除了是一处工作场所,同时也是一间能让人学习政治的教室。因此,有力者的子弟被拔擢至城里当官时,都会先被分配到文书所来。对于「君王的妹婿大人」来说,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职位。

    薰衣第一天上工时,这个工作场所宛如四处布满了静电似地一触即发。

    二十名笔官、十名负责检查抄写内容是否有误的校正人员、负责安排工作流程的指挥员之中,约有一半是凤龝的族人。这天,他们似乎整日都无法平静地呼吸,双肩总是急促地起伏着。而其他人虽然企图表现得一如往常,但目光有时却游移不定,动作也相当不自然,像是用丝线操纵的戏偶一般。

    当然,没有一个人出声向薰衣打招呼。在这里,他也被当成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亡灵。

    不过,和之前不同的是,现在的他是个让人不想看,却又不禁想要偷瞄,然后不慎目睹的时候,又会令人全身发毛的骇人亡灵。

    薰衣沉默着面对眼前的纸张。幸亏这是个仅需看着纸张不断抄写的工作。这或许也是穭顾虑到他的情况所做出的安排。

    翌日,凤龝的人对薰衣投以的视线依然同样锐利。但仿佛会因为过度呼吸而濒死的人消失了。至于其他人,除了在面对薰衣的时候以外,他们都恢复了一如人类的顺畅动作。然后又过了几天。这些人或许已经大致习惯了薰衣的存在,也有人开始在工作之余悄声闲聊。而其中一人更是做出了宛如踩下老虎尾巴那般危险的举动。

    「我至今仍难以置信。家系和凤龝齐名的名门子弟,竟然会为了个人利益舍弃一族的名字。」

    那是个只讲给身旁的人听的悄悄话。然而,无论再怎么轻声细语,愈是危险的内容,愈是能够清晰地传至远处。房间里头的人全都在一瞬间屏息而停下动作。

    薰衣不是屏息,而是呼吸自然而然地止住了。肺里头的空气仿佛冻结成一块固体。为了将其往外推,薰衣绞尽了全身的力量,同时又奋力使劲抑制住几乎要发抖的手。

    室内宛如时间静止了一般,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薰衣握住笔,将目光放在原稿上,然后在白纸上头抄写下相同的文字。

    这头老虎即便被人踩了尾巴也没有反应。经过几天之后,四邻盖城之主也都没有苛责做出那种发言的男子。于是人们明白了,这头老虎背后的豹子同样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「自身性命真的是重要到必须舍弃名字来守护的东西吗?」

    之后传入耳中的这句低喃,是发言者对坐在附近的工作伙伴所说的话。然而,他很明显是企图让薰衣也听到。

    而后,宛如大雨前的零星雨滴一般,人们开始不时地低声谈论这样的话语。

    「为爱而舍弃性命的人物,在过去也曾出现很多次,不过,为爱而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,或许该说是令人不齿的幸运吧?」

    除了针对薰衣个人的攻讦以外,也有诽谤一族的言论出现。

    「瞧瞧这篇纪录。在旺厦的时代举办的这些活动,还真是不像话呐。」

    也有透过对话来嘲讽他的人。

    「听说令郎已经完成了『更衣之仪』是吗?恭喜呐。」

    「嗯。我也趁这机会好好教育过儿子了。要他绝对不可变成为了保身,而向敌人低头的男人。」

    每当这个时候,薰衣会都将意识集中于别让笔停下动作一事。

    最后,零星雨滴终于变成了滂沱大雨。周遭的人不再对薰衣怀抱恐惧,而开始毫不避讳地出言中伤他。

    「旺厦时代的稻米收成量真是低落啊。」

    「想必连大地都因为他们的暴政而心生不满了吧。」

    像这样的对话内容,变得几乎每天都能够听见。

    「你知道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落败的方法吗?就是不要打仗啊。从一开始就投降即可,就算对方是杀害双亲的仇敌也一样呐。」

    这群加害者脑筋动得相当快,开始会在对话结束后加上几声窃笑。

    「和能够遗臭万年的马屁精待在同一个房间里,或许会变成之后能说给儿孙听的一段趣事呐。」

    无论其他人说了些什么,薰衣都装作没听到。

    当然,并非所有人都会像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薰衣的坏话。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而有失庄重,因此完全没开过口。

    不过,他们的视线胜于滔滔言词。

    这些人朝薰衣投射的眼神中,总是带着憎恨、厌恶或轻蔑的情感。

    憎恨自己这件事并不让薰衣感到痛苦。回顾凤龝的历史,他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(虽然,薰衣认为旺厦之战是出自于正当的理由,所以就算亲人因此战死,怪罪于他也是蛮不讲理的行为就是了)。

    这种视线反倒还让薰衣感到几分舒畅。因为会憎恨他,便代表着对方承认薰衣是旺厦的族人。

    然而,剩下的厌恶和轻蔑——

    在这些人之中,有一半都相信薰衣是真的对稻积一见钟情。因为出席那场国事会议的人们都如此断言。

    但尽管恋慕之心再怎么强烈,身为旺厦首领的人物,竟然因此做出了自身所不应为的判断。

    对于将导学奉为心灵指针的人们来说,这可说是亵渎了他们人生的行为。为了捍卫自身的价值观,他们无法不对薰衣产生厌恶和轻蔑之情。

    剩下的半数人,则是认为「瞬间对容貌算不上沉鱼落雁的稻积产生爱恋」这种说法过于牵强,因而完全不相信。他们认为薰衣不惜叩首求婚,是为了拯救自己可能明天就会遭到斩首的小命。薰衣不顾此时此刻可能还在深山中啃树皮过活的一族,为求自保而演出这场戏,然后也彻底地成功了——

    怀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们的厌恶和轻蔑,虽然单纯,同时也相当无情。

    除了言论的中伤以外,薰衣也曾遇过当面朝他放话的人,虽然只有一次。对方是个约莫十八岁上下的凤龝年轻人。在走廊上,当薰衣身边除了护卫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时候,这名年轻人站到他的面前说道:

    「为什么?为什么您能够做出这种事?虽然我是凤龝的人,但我一直以为,和我们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旺厦一族,应该也有着和这种身分相符的崇高灵魂才对啊。」

    薰衣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「至今我仍觉得难以置信。但现在,您的确透过自身所不应为的行动,而换来让性命得以延续的结果。活下来接受更多的侮辱。我很失望,甚至还感到懊悔。」

    男子的眼眶泛泪。薰衣的双眼则没有变化。

    语毕,男子有些夸大地别过头,然后奋力踏着步伐离开。

    薰衣望着他走远的背影,直到最后才静静地离开了现场。

    每天早上,丈夫总是以僵硬的表情离开住处;到了黄帋,再带着同样的表情归来。仿佛他的脸部皮肤已经僵硬得变成一张面具一般。

    不同的只有那双眼睛。

    早上时,那是准备迎向今日挑战的眼睛。返回住处时……

    则变成一双痛苦呐喊着无法再承受更多的眼睛——倘若这么说,对丈夫会不会很失礼呢?

    稻积一如普通的妻子迎接丈夫归来。在和他一起移动至深处的房间时,她思索着该如何向丈夫搭话,让他取下黏在脸上的面具,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字片语。

    丈夫在更衣过后,便呈大字形躺在房间床上,无语地瞪视着天花板。

    稻积沉默着退出房间。虽然丈夫没叫她出去,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不要待在这里会比较好。

    其实,稻积很想陪在丈夫的身边。身为妻子的自己,应该要慰劳丈夫在外工作的辛劳才是。

    至于丈夫为何会如此、他在外头遭受了何种待遇,稻积大致上都明白。尽管没有离开住宅区的机会,女官们却总是能知晓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,也会将这些事告诉稻积。

    在文书所内部——还有王城各处——交头接耳地指责着丈夫的声音,其内容究竟有几分正确性,稻积也不太清楚。她唯一知道的,是丈夫声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说词,其实是捏造出来的。因为早在丈夫做出求婚宣言之前,哥哥便已经向稻积提出和他成婚的要求。

    因为哥哥和丈夫都没有明示他们采取这些行动的用意为何,所以稻积也明白这是自己不能主动开口采究的事情。然而,姑且不论这些,稻积还是希望自己能抚慰丈夫的心。

    或许是因为返回住处时,丈夫总是带着令人心碎不已的眼神吧。

    然而,最让稻积感到无力的是自己只能默默离开房间,让丈夫一个人独处。毕竟稻积是凤龝的族人。对于以可怕的表情瞪视着天花板的丈夫而言,稻积所继承的血脉,让她成了丈夫最不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存在。无论付出多少努力,都无法改变体内所流的血液。所以,稻积只能离开房间。

    然后,到另一个房间里独自等待着。丈夫有时随即会出来,有时则会在房里闭关到晚餐送来的时间。这段时间的长短,总是左右着稻积的喜忧。

    丈夫在踏出房间之后,便会恢复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。一开始虽然还是不太开口,但在稻积主动打开话匣子之后,丈夫便会跟着聊起来,有时还会笑出声。

    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,稻积不禁这么想着。

    ——啊,这个人其实有着活泼开朗的个性呢。

    于是,先前那僵硬的表情,便更让稻积觉得不舍了。

    两人的聊天内容多半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。诸如庭院里的花开了(城内的各个住家都有在围篱或整排植物墙环绕下而形成的小型庭院。想当然耳,薰衣的住处则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高大围墙包围着。虽然照不太到阳光,但还是有花朵盛开)、当日的天气、餐点的味道、喜欢的食物等等。

    因为自己对丈夫可说是一无所知,所以稻积便向他提出许多问题。在回答这些问题时,丈夫偶尔也会和她聊以前的事情。例如和导师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上种着枇杷树,结出来的枇杷十分甘甜而美味。

    这时候,丈夫必定会露出笑容。而希望他再笑得开心一些的稻积,便会继续提出各种问题,让丈夫继续说下去。然而,在两人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中,却四处充满了宛如陷阱般的黑暗坑洞。

    「您有兄弟姐妹吗?」

    「嗯,有一个弟弟。他小我四岁,很有趣喔。」

    「很有趣?」

    「嗯。当他还只会在地上爬时,总是会拼命跟在我的后头。倘若我加快脚步,他便会露出一脸快要哭泣的表情,然后奋力地挥动手脚。看到我走回自己身边之后,他又会破涕为笑。要是把他抱起来,他就会开心地笑出声。像个玩具似的,实在很有趣呢。」

    丈夫一脸乐在其中地说道。

    「那么,他现在……」

    此话一出,稻积才惊觉不妙。对方不可能还活着。

    「他已经不在了。在荻之原一战中,为了逃避在西风助长之下延烧的火势,而丢了性命。」

    丈夫并没有沉下脸来,也没有表现出语带责备的反应。但稻积仍急忙出声试图安慰他。

    「那个……不过,若是比您再年幼四岁,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三岁吧?小孩子的长相比较难以区分。说不定,那时丧命的其实是他的替身,而您的胞弟现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处呢。我以前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。」

    丈夫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「我亲眼看到了。我和弟弟当初一同骑着马逃难。当然,并非由我们自己驾马,而是由随侍的人抱着我们坐在马鞍上。大火和追兵都紧追在后。我听到异样的马鸣声而转头一看,发现弟弟骑乘的那匹马被好几支弓箭射中。马儿以两只后脚站了起来,结果弟弟和抱着他的男子双双摔下马。这时,男子似乎跌断了颈骨,于是原本紧抱着弟弟的双手也跟着松开。弟弟从男子怀中跌落地面后,头颅被来自后方的吾族马匹踩个粉碎。」

    稻积忍不住伸手掩耳。

    「不用怕,都是过去的事情了。」

    丈夫依然只有嘴角带着微笑。

    某天,稻积发现了一件她能为丈夫做的事情。在丈夫所提及的回忆之中,曾经出现过和笛子相关的话题。

    据说丈夫的母亲是吹奏直笛的高手。

    听到这个事实的稻积相当惊讶。因为乐器是由乐师来演奏的东西。倘若来自显赫世家的子女接触了乐器,必定会因为不成体统而遭到斥责。

    「我母亲爱用的笛子是有名的工匠所打造的。在交到擅长吹奏的母亲手上之后,笛子更发出了优美无比的音色。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,都令我陶醉不已。在母亲的指导之下,我也能吹个两、三首曲子呢。」

    原来家系不同,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呢。稻积不禁涌现深深的感触。

    隔天,稻稹邀请丈夫来到面对着庭院的长廊。

    「今晚的月色十分美丽唷。」

    「就是啊。」

    丈夫眯起双眼,抬头仰望皎洁的银白色满月。

    「就着这种月色,会不会让您想吹奏几首曲子呢?」

    丈夫露出诧异的神情。于是稻积当着他的面,取出了原本藏在怀里的某样东西。

    「这是……」

    丈夫的双眼瞪得宛如高挂空中的满月那么圆。

    「我知道哥哥都把这类东西藏匿在哪里呢。」

    在先前的战争中,旺厦一族双手空空地逃了出去。那些他们带不走的生活道具和武具,现在则依然保存在城里。稻积从这些东西里头找到了一支直笛,然后偷偷地将它带了回来。

    看到丈夫并没有露出开心的反应,让稻积感到有点担忧。这支笛子上刻着雷鸟的图样。她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丈夫所说的名笛,难道并不是吗?

    「这东西应该不能擅自拿出来吧?」

    丈夫的语气有点严厉。于是稻积慌慌张张地为自己找借口:

    「因为只是支笛子嘛。是旗帜或刀剑的话,或许会引来大问题;但如果只是一支笛子,我想王兄应该不会发现的。」

    原本板着一张脸孔的丈夫,此时突然「噗」一声地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「真是的。穭大人很疼爱你的传闻,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呐。」

    看到丈夫没有生气,稻积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「可以让我听您吹奏几曲吗?」

    「嗯。」

    丈夫接过笛子后,以单手温柔地抚过两、三次,然后便坐了下来,将吹嘴凑近唇瓣。

    一开始,吹奏出来的单音无法和之后的连结在一起,偶尔还会走音。但稻积仍然觉得很有趣,不禁听得入神。

    之后,吹奏出来的音符慢慢地连在一起,然后不知不觉谱成了旋律。

    这是一首简单的曲子,感觉正适合让母亲拿来指导孩子。

    稻积无法判断丈夫吹奏能力的高低,或是这支笛子的好坏。但这的确是让人听来十分舒服的音色。她坐在丈夫身旁,将整个人融入笛子所奏出的乐曲之中,感觉自己仿佛能够轻飘飘地朝月亮飞去一般。

    吹完一曲之后,丈夫仰望着夜空说道:

    「嗯,月色真美。」

    他脸上带着相当开朗舒畅的表情。有将这支笛子取来真是太好了。稻积如此想着。

    「你有听说昨天的那件怪事吗?」

    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
    「据说夜间值守的士兵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还是音色。我原本以为八成是野猫在发情,但听到的人都主张那时笛声呐。」

    「哎呀,真是古怪。昨天城里应该没举办宴会吧?怎么可能会听到笛声呢?」

    「如你所言。住在城里的居民都是正派又崇高的君子。对下人的教养想必也相当彻底。不可能会有像乐师那样把玩乐器的人。」

    「就是说啊。导学是教人勤勉向学或是钻研武艺,可没要人沉浸于歌曲或舞蹈之中呢。」

    「倘若有武人沾染了乐器,想必他一定不善战斗吧。」

    「就是啊。铁定是个会背对敌人仓皇逃跑的武将,或是其子弟吧。」

    丈夫以单手无力地握着笛子,呆滞地坐在原地。

    「您怎么了呢?」

    对方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于是稻积静静地离开房间。

    翌日,丈夫再次将笛子凑进唇边。手指头也灵活地动作着。然而,稻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「哎呀,那支笛子坏掉了吗?」

    「不。」

    丈夫只有嘴角勾勒出微笑。

    「我用黏土塞住了吹嘴。」

    「这样就无法吹出声音了呀。」

    「我就是要让它发不出声音。」

    随后,丈夫又开始热中于吹奏这支没有声音的笛子。

    稻积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丈夫。不知不觉中,她似乎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。

    她原本想离开房间,让丈夫一个人独处。倘若丈夫因为这支笛子而有了不愉快的回忆,那便是将笛子取来的稻积的错。

    不过,这天,稻积怎么也不想离开丈夫的身边。于是,她面向丈夫,将双腿并拢坐正,凝视着他吹奏无声之笛的模样。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,丈夫将笛子离开唇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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